第四十章 古都夏日长(2)-《夜阑京华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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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,靠坐在那儿,像如此坐了几个小时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两人对视着。

    坐在那里的男人轻声说:“何二小姐,久违了。”

    眼泪掉得毫无征兆,落在了牛奶杯里。

    她喉咙哽住,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,说不出那句:谢将军,别来无恙……

    “今日不方便起身,”他说,“抱歉。”

    她摇摇头,含着泪的一双眼望住他:“这里不讲礼数,就这样……坐着就好……”

    她端着的牛奶明明烫得很,可却无知觉一样,紧握着玻璃杯。

    “主人来了就好,”一个深灰西装加身的男人立身而起,笑着道,“谢先生初到天津卫,说此处有位故友,让我们送他来见一面。”

    她认出这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郑渡。

    “你们说两句,我出去了。”郑渡像不认识她,礼貌说。

    前厅众人鱼贯而出。

    没了外人,此处静得像没有人。

    “难得见你穿夏装。”谢骛清轻声说,先打破沉寂。

    多年后,两人单独面对面,第一句……竟是这个。

    不过也对,过去见都在寒冬腊月。确实难得。

    身后,林骁为他们关上推拉门。

    “怎么?不认识了?”他微笑着问。

    她心一窝窝疼着,挪动脚步,到他跟前。

    何未将玻璃杯放到当中的小方桌上,挨着他坐下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她带着浓重的鼻音,轻声问,“这几年在哪里?”

    这几年她了解到许多人被关在陆军监牢,或是被秘密扣押,猜想他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“在杭州。”他轻声回答。

    “现在算自由了吗?”她看向他的腿,“为什么不方便起来?腿伤了?”

    “风湿,”他以惯有的语气笑着问,“是不是没想到?一个南方人竟受不了阴雨天气,得了风湿。”

    何未难过地望着他。贵州多雨水,他在那里长大,该比寻常人更习惯湿气。若真是风湿的话,这几年该是住在了多不好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不是不能走,只是医嘱在,”他安慰她,“不好多走。”

    他受伤,却还要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“少将军从十七岁上马征战,”她柔声说,“趁着养病,正好休息休息。”

    谢骛清被引得笑了:“在二小姐心里,骛清竟还能被叫一声少将军。”

    他已三十有五,人生过了大半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刚被压下去的泪意,再次往上涌。

    她握着木摺扇,眼睛完全红了。

    谢骛清微笑着,移开视线,去看她攥着的那把叠起的白壇木摺扇,看扇尾的青穗子,顺着去看她的手指关节,她的手腕……

    “我们……”她将左手伸到他眼前,“见面后,手都没握过。”

    谢骛清静住,然后沉默着,紧握住了她的手。

    时隔多年,他们再碰到彼此的身体,哪怕只是最礼貌的握手,都让人无法承受。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因被锢得太紧,有些胀痛……但还是对他笑着。

    前厅门被拉开。管家进来,悄悄提醒他们,有外客来了。

    最近几日因婶婶要生产了,在天津租界里住着的老人们全都时不时来转一下,管家跟九爷时间长,看得出谢骛清不好见外客,先将客人们引去了茶室,过才来提醒他们。

    林骁跟着进来,看似也要催他走,不忍心。

    谢骛清没动。

    他看着她,笑着问:“上一回来,在地下室里翻过一本旧书。能不能替我找找?”

    她以为他想淡化要走的事,配合着起身:“我去拿。”

    她跑去地下室,找到书,再回来,谢骛清竟已不在前厅了。

    “公子爷上车了。”立在大门内的林骁说。

    何未望出去,正见谢骛清被人扶着,上了轿车。他的右腿显无法用力。她看到这个背影,后知后觉地想到,谢骛清方才支开她,只是不想让她见到此刻的狼狈而已……

    “二小姐就不必送出去了,”林骁接了她手里的书,“门外人多眼杂。”

    院子里有不少来客的小厮聚在一处闲聊。

    “二小姐请安心,我们并不急着走,只是公子爷这几日有事要办,”林骁低声道,“想找他,还是过去的方法。”

    何未轻点头。

    她曾用那个号码求助过,三位数字,像刻在脑子里一样。

    林骁快步离开,上了谢骛清的那辆轿车。

    她立在玻璃门内,目送两辆轿车先后离开。

    余下的人,全都以黄包车拉着,沿相同的方向去了。

    轿车去了天津的三不管。

    此地在法日租界西北方,法日租界管不到,天津的警察署也没法管,久而久之,成为了三不管的地界,茶园、戏院、旅店和大烟馆密密麻麻排满了横竖窄街。

    清末时,郑家见这里发展日趋热闹,先下手买了地皮建了一排房子,如今都租了出去。此处是赌坊后边的小院子。在他们来前,就在郑三小姐的吩咐下收拾干净了。

    这地方,谢骛清一行人不止一次来过,熟门熟路,早在来前就收拾干净了。

    晚七点,有人引了位穿灰褂子的老先生来,门口的人再三验过身份,将先生引到厢房。老先生一进门,见要诊病的正主,深深作揖,立身起来时才敢瞧这位不露身份的病人。

    谢骛清换了衬衫和过去常穿的护国军时期军裤,坐在棕红单人沙发里,似等了许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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