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一女独寻仇 十六年间经几劫-《七剑下天山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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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通明和尚横刀凝步,目送多铎大踏步走过石梁,恨得牙痒痒的,另一个更痛恨多铎的是那个披纱少女,她身倚石崖,手探怀中,似乎是想摸出暗器。丧门神常英在她背后,急忙拦阻道:“姑娘,可别胡来!我们首领已发下命令,不能失信于人。”

    傅青主这时已爬了上来,刘郁芳重新以礼相见,谢过这位多年不见的师叔。待多铎走过石梁,她也率领一干人众,翻过灵鹫峰,从另一面下山了。披纱少女虽然不是她们一路,也给邀请同行。

    一路上大家都很少作声。功败垂成,免不了有点丧气。可是大家也谅解刘郁芳的做法,轻重权衡,拿许多人的性命和多铎相换,也是不值得的。刘郁芳的兴致似乎还很不错,她见到冒浣莲明艳照人,举止娴雅,从心底里就欢喜她,一路逗她说话。只是冒浣莲却似乎郁闷未消,谈话之间,显得有点儿心神不属的样子。

    这班人的脚程很快,翻过高峰,穿过幽谷,走了十余里的山径,也只不过花了一个时辰。不久就到了一个山庄,庄前已经有许多人相候。

    刘郁芳对傅青主道:“这是江湖前辈武元英的庄子,我们此来,就是借他的庄子驻脚的。”傅青主问道:“你说的想是终南派的名宿武元英?我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了。”刘郁芳应道:“正是此人。”说时,庄子里已有人出来禀报,那人是留守的鲁王旧部,自在刘郁芳耳边说了几句,只见刘郁芳蹙起眉头,说道:“我知道了!烦你先进去禀告庄主,我们在别院稍歇,料理一点事情。然后再拜见庄主和韩总舵主。”通明和尚问道:“可是天地会的韩志邦总舵主来了?”刘郁芳说道:“正是。”一班人都很高兴,可是却又像有些什么顾忌似的,不敢在刘郁芳面前谈论。

    刘郁芳率领通明和尚等一班人众进去,傅青主冒浣莲和披纱少女也一同行进,坐定之后,刘郁芳面容庄严,突然对披纱少女道:“姑娘,你可别怪,我们素来恩怨分明,今天你护了多铎王妃,却又舍命救我们的张公子,我们实在莫测高深,不知姑娘你,能否赐告来意?能否以真容相见?”披纱少女默不作声,慢慢除下轻纱,忽然间,全场目光都注意着她,有的人且发出了怪声!

    那披纱少女缓缓除下轻纱之后,一霎那间众人都呆着了。她的面貌,竟然和多铎王妃一模一样,只差身上没穿着旗装。通明和尚忍不住问道:“你是旗人还是汉人?”少女横了通明和尚一眼道:“我自然是汉人。”程通问道:“姑娘的芳名、师门,能否见告?”少女笑道:“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名字,名字不过是个记号罢了,为了称呼方便起见,你们就叫我做易兰珠吧。至于师门,以我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女子,可不愿亵渎他老人家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易兰珠环扫了众人一眼,她自然看得出众人疑惑的神情,于是提高声音说道:“至于问我为什么救护多铎王妃,我想各位都是英雄儿女,不用我说,也知道这个道理,我本意是要刺杀多铎,哪知却碰到了王妃。我自然不忍刺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!而她打伤张公子,却是以后的事。”

    少女侃侃而谈时,傅青主偷偷写了一张字条,叫冒浣莲递给刘郁芳看,上面写道:“此女目光散乱,神态异常,定有非常之痛。”刘郁芳知道这位师叔医理精妙,和自己所测也不谋而合。于是一待少女说完,便温言安慰道:“姑娘,你别多心!我们所问,也不过是想结纳姑娘这样一位朋友而已。姑娘,你如不嫌弃,我痴长几年,我可要叫你一声妹子。”于是亲自下去,将易兰珠拉着,叫她坐在自己的身边。易兰珠眼角微润,低声叫了一声:“姐姐!”通明和尚等人见她这个样儿,也觉得好生过意不去。

    这时,武庄主已知道傅青主也来了,高兴非常,特别派人来请傅青主过去,说道:“刘姑娘有事情料理,那就请傅大爷先见见面吧。”

    傅青主随庄丁过了几重院子,到了一间精致的书房,但见只有武元英一人洁樽相候,两人已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,这番见面,真个是感慨万千。两人谈了好一会子,武元英突然说道:“傅大哥,我有事相托,你可得卖个面子。”傅青主说:“什么事?”武元英道:“想托你做媒。”傅青主笑道:“我可没认识什么女孩子。至于随我来的这位冒小姐,她年纪还小哩。”武元英也笑道:“不是想打你这位冒小姐的主意,我说的是你的侄女刘郁芳姑娘。她的父母和师父都死了,你是她的师叔,可拿得一半主意。”傅青主问道:“什么人托人做媒?”

    武元英重重地喝了一口酒,捋着须子说道:“大哥,这个人说起来也不辱没刘姑娘。他就是天地会的总舵主韩志邦。这人不但是豪侠心肠,而且人极忠厚。他本是一个马场场主,清兵来后,他集众创立了天地会,只因连年奔跑,近四十岁还没有成家。”武元英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们老了,也不知道年青人的想法了。刘姑娘样样都好,就只是脾气可有点怪僻,一和她提亲,她就不高兴。韩志邦以前帮过她不少忙,也曾托武林同道向她提过婚事,她只是一个劲儿不理。以她这样的人材,也弄到三十出头还未结婚,而且好像不愿意结婚,你说,这可不是怪事?”

    傅青主听了,凝思半晌,说道:“我可以代你问问刘姑娘的意思,但答不答应,可是她自己的事。”

    两位老朋友又谈了一阵,武庄主道:“我和你去见见韩总舵主如何?”傅青主欣然道:“好。”两人走出客厅,只听得一阵孩子哗笑,有一个稚嫩的声音道:“韩叔叔,你输了,可不许抵赖啦!我要骑马。”武元英推门进去,只见一个大汉爬在地上,膊头上骑着一个孩子,拍手哈哈大笑。武元英喝道:“成化,不许闹!”

    那孩子一跳落地,大汉也站了起来,紫面泛红,忸怩地笑着,粗豪中带着“妩媚”。武元英不禁笑道:“韩大哥越来越孩子气了,可纵坏了成化这孩子。”说着替傅青主介绍道:“这位就是天地会的韩总舵主韩志邦,这是我的小儿子成化。喂,成化过来拜见傅伯伯,向他讨见面礼。”

    武成化今年只有十一岁,是武元英五十大寿那年生的,宝贝得了不得。这时跳跳蹦蹦地过来,手里还拿着棋子,说道:“韩叔叔和我下象棋,连输

    三盘给我哩!”韩志邦道:“成化这孩子真厉害,我刚刚学了梅花谱,用屏风马来挡他的当头炮进七兵局,谁知这孩子根本不是照棋书行的,这个战法不合棋谱,我可抵御不了啦!”说罢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傅青主也笑道:“这叫做尽信书不如无书,墨守成规可不行啰。”说着,突然叫武成化道:“你把棋子完全握在手里,向我打来,伯伯教你变戏法!”成化看了父亲一眼,武元英笑道:“伯伯叫你打你就打嘛!”傅青主加上一句道:“而且要用打暗器的方法。尽量施展出来,让我看看你的功夫。”成化见父亲不骂他顽皮,还鼓励他打,心中大喜。于是握一大把棋子,双手一扬,用“满天花雨”的打金钱镖手法,向傅青主洒去。傅青主哈哈一笑,将手臂缩在袖里,只见棋子纷飞,落处无声,傅青主双袖一展,一枚枚棋子相继从他袖中落下。众人不禁大骇,他竟用京戏中水袖的功架,就能把暗器卷去。这种接暗器的功夫,真是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。

    武成化这孩子可乐坏了,跑过来就磨傅青主教,傅青主笑着对武元英说道:“我就将这个水袖接暗器的手法,教给成化做见面礼,这份礼怎么样,你满意了吧?”武元英大喜,连说:“求之不得,求之不得!”赶忙叫成化磕头。

    这时,一个庄丁进来对武庄主说了几句,武庄主道:“刘姑娘既然有空了,就请他们进来吧。”不一会,客厅外人声嘈杂,通明和尚、常英、程通等人纷纷嚷道:“韩大哥,你来了吗?可想死我们了。”说着就冲进来,将韩志邦一把拉着。在通明和尚等后面的,则是他们的女首领刘郁芳,刘郁芳也微微笑着,在落落大方中,显得尊贵矜持。

    傅青主在旁看了,暗暗嗟叹,心想,男女之间的事情,真是奇妙。在自己眼中,韩志邦确是一个戆直的汉子,这次知道刘郁芳有事于五台山,又远远赶来,拔刀相助,这份情谊,又岂是普通可比。但看刘郁芳的神情,在尊重之中保持着距离,这头婚事,看来很难撮合。

    这时外面又进来了两个人,一个短小精悍,两眼奕奕有神;一个紫铜肤色,长相很是威武。经韩志邦介绍,始知短小精悍的名杨一维,是天地会中的智囊,紫铜肤色的名华紫山,是天地会的副舵主,两人面色,都显得颇为紧张。

    刘郁芳待两人坐定后,说道:“以前韩总舵主和我谈过彼此合作之事。我想双方宗旨相同,复国之心,并无二致。我们鲁王旧部,就一齐加入你们的天地会好了。”

    杨一维道:“那好极了,总舵主和我们都很欢迎。”韩志邦急道:“一维,不是这么说!”通明和尚讶道:“总舵主的意思是——”韩志邦截着说道:“不是我们欢迎你们或你们欢迎我们,彼此合作,就无主客之分。而且我的意思是:应该由刘姑娘做总舵主!我是一个粗人,嘿!嘿!”韩志邦笑了两声,还未想到怎样说下去,刘郁芳已接着说:“还是韩舵主继任的好,天地会在西北已有基础,我们的人数也比较少。”杨一维道:“是呀!我们都佩服刘姑娘,刘姑娘这番话是有道理。”韩志邦瞪了他一眼道:“既然你们都佩服刘姑娘,那就更应该拥她做总舵主!”杨一维很是尴尬,口里说是,心里却巴望刘郁芳推让。

    哪知刘郁芳自有打算,并不推让,说道:“既然韩舵主如此推重,我只好不自量力了。”韩志邦大喜,通明和尚也很欣然。只有杨一维暗暗不悦。当下大家议定,择好吉日,再行开山立舵之礼。而且在立舵之前,韩志邦自愿通令各地天地会徒,受刘郁芳约束。

    接着大家谈起五台山上大战多铎和楚昭南从滇边赶来的事。刘郁芳道:“这个魔头,的确难于对付,除傅师叔外,我们都不是他对手!这次他给傅师叔震落深谷,我只望能就此除掉他。”傅青主道:“我也制服不了他,我看你们别高兴,以他的功力,未必会跌死。”

    韩志邦凝神静听,突然拍掌说道:“我倒想起一个人,也许他制服得了这个魔头。”通明和尚忙问是谁,韩志邦道:“我也未见过他,只知道他叫做天山神芒凌未风。”刘郁芳道:“这个外号好怪!”韩志邦道:“这是一种形如短箭的芒刺,只生长在天山的,非常尖锐,坚如金铁,刺人很痛。他的剑法辛辣,说话又尖刻,所以得了这个外号。可是他在西北的名头可大哩!蒙藏回疆各地的部落都很佩服他,山民牧民和他的交情也很好。只是他总是独来独往,每到一处,就混在山民牧民之中,不容易找。我这次到山西之前,曾派了好几个认识他的弟兄到处找他。”众人听说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,都很惊诧。

    韩志邦又谈了一些“天山神芒”的传奇事迹,众人听得津津有味。傅青主问道:“这人剑法如此厉害,难道是晦明禅师的另一传人?怎的老朽从未听说过?”

    刘郁芳轻轻拍掌,打断众人话柄,说道:“暂时不必理什么天山神芒吧,我们先谈谈正经事。第一是张公子今天失陷在五台山,若救不出来,须对不住他的父亲。第二是今天多铎带这么多禁卫军来,和他的平常行径不符,其中必有蹊跷。满清入关后,至今三十一年,中原已定,只留下台湾与回疆蒙藏一带尚未收入版图。台湾孤悬海外,不成什么气候;西北与塞外各部落,若能联合抗清,再与台湾作桴鼓之应,或许尚有点作为。我风闻清廷正图经略西北,多铎此来,或许与此有关,我们倒不能不探探虚实。”

    傅青主问道:“张公子是……?”刘郁芳道:“是我们先大将军张煌言的公子,也是武庄主的师侄,终南派的第三代弟子。他初出师门,便失陷在敌人手里,非想法救出来不可。”张煌言是抗清的名将,也是以前统率鲁王全军的主帅,大家听了都很歉然。

    傅青主毅然起立道:“众英雄如不嫌弃老朽,我今晚愿与冒小姐探山!”傅青主武功超卓,自然是适当人选,只是大家不知道冒浣莲如何,一时都未作声。通明和尚嚷道:“不如我随傅前辈去?”冒浣莲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的武功虽然不济,与傅伯伯同去,或尚不会失陷。”这时院子外一阵鸦噪,傅青主笑道:“外面那棵槐树上有一只乌鸦,叫得令人烦躁,浣莲,你把它捉下来吧!”冒浣莲盈盈起立,忽地双臂一张,只一跃便到了庭心,更不作势,身子平地拔起,轻飘飘地直纵上槐树树梢,乌鸦“哑”的一声,振翅欲飞,冒浣莲足尖一点树梢,箭一般地直冲上数丈,乌鸦刚刚飞起,就给冒浣莲一把捞着,跳将下来,众人都看得呆了!通明和尚翘起大拇指道:“这样的轻功,去得!去得!”众人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当晚,傅青主与冒浣莲换了夜行衣,趁着月暗星稀,从五台山的北面,直上到山顶。五台山五峰如台,是有名的大山,多铎带来的几千禁卫军只能在清凉寺周围山岗警卫,哪里照顾得到全山,傅冒二人,迅如飘风,又是夜色如墨,竟自没人发现。

    正当他们从山顶悄悄地降落下来,未到半山,忽地傅青主在冒浣莲耳边道:“小心!”身形一起,斜里窜出数丈,冒浣莲也跟纵而到。只见一条人影,带着面罩,蓦地扭过头来。

    欲知来者是谁,请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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