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Three 你对我来说,是一种奢侈,我不确定我要得起-《被遗忘的时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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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邵伊敏和他有同感,两人聊了几句,道了再见。她下线,退出邮箱,清除上网的记录,关上电脑,拿出自己的书专心看起来。

    苏哲担任这家外资保险公司中部代表处的代表,说是代表处,其实除了负责的他,另外只有一个秘书。此时国内还没开放外资保险进入的政策出台,但对中国市场怀有企图心的各大保险公司已经开始各自布局。苏哲去年留学回国以后,因为在本市的背景,一经介绍就被总公司看中,派来担任了这个职务,负责先期的筹备运作。

    他处理好自己的邮件,看看时间,走了出来,发现她正捧着书看得心无旁骛。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,可以看见她神情专注安定,细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微垂的颈项呈现一个美好的弧度。他注视好一会儿,才说:“可以走了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邵伊敏收起书,起身将椅子移回原处,顺便看看窗外是不是还在下雨。她头一次站得如此高看这个城市,不禁有点儿惊奇。雨似乎停了,淡淡雾气下,这个城市显得迷蒙,一眼望去,高高低低的楼群错落相连直到灰色天际,一群鸽子结伴从眼底掠过,马路上的车水马龙看上去十分遥远。不远处,一个小小的湖泊如同一颗绿色的宝石镶嵌在高楼之间。

    苏哲走到她身后,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。这里是他出生的城市,尽管中间离开了几次,可是完成学业决定回国时,还是不假思索先回了本地。受命成立代表处,他选择了在这里办公,也是因为喜欢视线以内市中心寸土寸金地段的这个小湖。

    邵伊敏感觉到他走到身边,猝然转身,却和他碰了个面对面。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,身体重重地抵在窗台上。

    “我弄得你这么紧张?”

    她牵动嘴角,自嘲地笑了,坦白地说:“没办法,对着你我的确紧张。”

    “和自己挣扎得这么辛苦,值得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但如果有让我挣扎的理由,我猜大概就是值得的吧。”

    她强自镇定下来,微微侧身,伸手去取自己的外套。苏哲先一步拿到,他抖开衣服替她穿上,一瞬间两人的身体已经接触到了一起,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她已经十分熟悉,她必须努力才能控制自己的一下战栗。她僵立着,待他站开一步,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。苏哲帮她拿起书包,示意她先出门。两人默默地乘电梯,都直视着电梯门,不看彼此,到地下车库上车。

    苏哲一边开车一边说:“伊敏,待会儿能不能上去和我嫂子谈一下,别误会,我没有请你揭自己家事安慰她的意思。事实上离婚对她也许是个解脱,但她现在太关心乐清乐平了,反而弄得两个孩子很为难。我是个男人,又是她前夫的表弟,有些话不大方便说得太直接。”

    邵伊敏不愿意掺和别人的家事,但她想起乐清乐平,还是点了下头:“如果孙姐愿意听,我可以从教育心理学角度给她一点儿建议,但恐怕我的意见说不上权威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需要权威的意见,她只是欠缺坦诚的交流。她家不在本地,离婚后好像和原来那些朋友也很少往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跟你一块儿过去,我怕孙姐看了不会开心,她告诉过我要离你远点儿,我也答应了的。”

    苏哲笑了:“我嫂子看来是真的很喜欢你,不然不会这么糟蹋我。放心吧,我会告诉她,眼下只是我在不断纠缠你罢了。”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,“而你的立场一直坚定。”

    她脸一下红了,无可奈何地说:“你又何必挖苦我,我如果一直坚定,会少很多烦恼。”

    “你能为我烦恼,我觉得很开心,至少在你心里,我不算一个一无是处的陌生人了。”

    孙咏芝来给他们开门,看到邵伊敏很高兴:“幸好乐清出去碰到了你,不然不知道他要逛到几时才肯回。他们还在上课,我们去楼上坐坐吧,我正在整理东西。苏哲,你自己随意啊。”

    邵伊敏随孙咏芝上了楼,走进她的主卧套间,发现地板上摊了好多东西。孙咏芝盘腿坐到了个坐垫上,也推一个坐垫给她:“我现在只要有空,就开始整理东西,分门别类放好,省得到要走时再手忙脚乱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就整理,会不会太早了?”

    “不早呀,我已经整理了好多不用带走的东西送人。真没想到十七年婚姻,两个孩子,会堆积下这么多东西。”她随手拿起一盘录像带,“这是我结婚时录的,真讽刺,本来想丢掉,可是又想,毕竟也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生活了,丢掉也不能抹去了。”

    孙咏芝略有些消瘦,但精神不错,看起来的确有解脱后的释然。她翻检着一样样东西:录像带、相册、各种纪念册、乐清乐平的奖状、小时候的作文、母亲节父亲节贺卡和生日贺卡、旅游纪念品、小玩具,把准备留下的贴上标签,请伊敏用记号笔写上简单标注,放进纸箱里。

    看着眼前的琳琅满目,邵伊敏不是不感慨的。

    她有两次搬家收拾东西的经历。第一次是十岁那年,父母离婚,准备各自再婚,爷爷奶奶来接她过去同住,她一声不响地收拾东西。尽管父母不和多年,但对她照顾得还算周到。她的小房间里床头摆着绒毛卡通玩具熊,书架上放着一期期的儿童文学和童话故事书,墙上挂着曾经的一家三口合照。这些她连看都没看,只将还能穿的衣服通通放进箱子里,再整理好自己的书包,然后跟爷爷奶奶走了。后来爸爸说要把那些东西送过来,她头也不抬地说:“没地方放,全扔了吧。”

    爷爷奶奶的房子很小,她的房间更小,只能摆一张窄窄单人床和一张小小书桌、一个简易衣柜,从窗子看出去也不过是对面宿舍的红墙,景色单调。但爷爷奶奶的慈爱让她从一住进去就觉得安心,父母再分别接她过去,她无法敷衍那两个必须叫叔叔和阿姨的陌生人,多半都会明确拒绝。后来他们各自有了孩子,联络更加稀少。初中上了寄宿学校,她对集体宿舍并无反感,但每个周末都是背上书包飞快回家,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仿佛才会松一口气,外面孩子喧闹的结伴玩耍对她从来没有诱惑力。

    她从没想过毕业以后回老家工作的可能性,然而有个家在远处笃定地等着自己,感觉毕竟会很不一样。可是那个房子很快就要属于别人了。

    寒假返校的前一天,她开着收音机,开始第二次收拾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。这时才发现属于自己的实在少得可怜,甚至比十岁那年更容易做取舍。

    她从小到大没有写日记的习惯,从来没参与同学之间纪念册题字留言的兴致,存下来的照片也不多,全装在一个圆形的饼干盒子里,不大好携带,她准备寄放在爸爸家里,只挑了高中毕业时和爷爷奶奶的一张合影放进钱夹里。再看向书桌上方,那里是个壁挂式的书架,上面几乎全是高中教科书和教辅资料,自然没有带走任何一本的必要。

    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感情方面的固执或者说恋物癖,然而眼见自己除了回来时的行李,只会带走薄薄一张照片,和这个房子就此告别,这个认知让她头次真切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是多么贫乏。

    眼下帮着孙咏芝将一个个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包好捆扎起来,仿佛可以看见当时的欢乐被定格在这些繁杂琐碎的东西之中,可是她居然不曾拥有过这样简单的幸福。过去的一切,好像成了被自己刻意遗忘的时光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,伊敏?”

    伊敏回过神来,微微一笑:“没什么,这个玩具小熊很可爱。”

    孙咏芝拿起用丝带扎好的一沓信,怔了一下,摇摇头:“比录像更讽刺的东西,这是跃庆以前写给我的情书。他一个工科生,写得那么缠绵,刚开始收到的时候,我还以为他是抄来的。”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柔,随即苦涩地笑了,再看发黄的信封一眼,断然扬手,将它丢进了旁边一个废纸箱里。“算了,我最近真是唠叨得厉害,而且对你一个女孩子讲这些也实在不妥,可能会害你对婚姻失去信心。”

    “不至于,我没那么脆弱感伤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管怎么说,我们的确幸福过,我不会怨恨他了。两个孩子的东西,我打算再琐碎也都带走,我想保留好关于他们的每一点回忆,丈夫可能变成前夫,可是儿女不管长多大,总是我的儿女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,孙姐。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他们十五岁了,对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,很快就会长大独立。”

    孙咏芝眼神暗淡下来:“我当然想过,所以才珍惜眼下和他们相处的每一天。我已经不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了,只希望对他们付出多一点儿,也算是弥补。”

    “你和林先生只是分开生活,我相信林先生一样会关心他们的。所以,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,也不要对两个孩子过分关心照顾,这样会对他们两人造成心理压力。我不知道乐平现在是什么状况,但乐清看起来已经接受了现实。从心理学角度讲,用正常的态度对待他们,有助于他们建立自己的平衡。以他们的年龄,应该有一定独立的生活空间和自我调适能力,不能太拿他们当小孩子看待。”

    孙咏芝听得认真,半晌无言。

    邵伊敏迟疑一下,继续说:“那些大道理也许没什么说服力,我的成长过程中,父母并不关注我,我怨恨过。但回想一下,其实最初他们都很负疚,十分热切地想弥补我,我反而被他们的热情吓到了。因为那并不是一种常态的、我希望得到的父爱母爱。他们只是在努力向我假装我的生活没有变化,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假象,再怎么掩饰也没用。我想,乐清乐平希望得到的也不是你没有底线的付出,你如果能轻松幸福,对他们也是一种很好的暗示,证明就算父母不在一起了,生活一样可以,按正轨进行。”

    孙咏芝深思着,神情变幻不定。邵伊敏想,这番话已经有违自己一向的原则了,只能言尽于此。她将一张张贺卡收拾好,不小心掉下一张,贺卡飘落到地板上展开,居然自动播放起一首圣诞歌曲。孙咏芝拿起贺卡,仔细看着。

    “乐清乐平四岁时收到的,真神奇,电池还能用。”她抬头看着伊敏,“离婚这事,我父母和朋友看得比我还要严重,对着我就欲言又止,要么是过分关心,觉得我的未来一片黑暗,要么就是强颜欢笑。我讨厌他们的这种态度,没想到我自己不知不觉中,居然也用这种态度对待乐清乐平了。谢谢你,伊敏。你和苏哲说得都对,我这段时间的确太紧张了。我会试着放松自己的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乐清乐平下课上楼,看到地上的东西,乐平惊喜地叫:“哎呀,妈妈,你还留着我们这么小的照片呀。这个发条青蛙也还在,以前乐清老和我抢着玩的。”

    “明明是我的,你和我抢才对。”

    他们都在地板上坐下来,翻看着属于自己的童年回忆。伊敏将记号笔递给乐清:“帮你妈妈收拾,下次我们再去打电动,怎么样?”

    乐清点头。伊敏对孙咏芝一笑:“我先走了,孙姐,再见,乐清乐平。”

    孙咏芝和两个孩子也仰头对她微笑着说再见。

    7

    邵伊敏走下楼,对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苏哲说:“乐清乐平帮孙姐收拾东西,今天不玩游戏,我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送你。”苏哲起身,将报纸折好放到茶几上。两人走出孙家,进了电梯,直接下到地下停车场。邵伊敏上了车,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,觉得有点儿累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看着不太开心?是我刚才的要求太勉强你了吗?”

    她摇头:“只是有点儿感触罢了,如果可以预见未来,再浓烈的感情也有这样分手的一天,那还有没有必要结婚?”

    “是我的错,不该让你去劝我嫂子的。知道吗?你问了几乎和乐清一样的问题。我忘了,你看着再理智,也不过只比他大五岁罢了。好吧,我给他的回答差不多是这样的:结婚还是不错的,可以跟一个你最亲密的人分享生活。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一生不变,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果然是哄孩子的话。可是,也只能这么想,不然人类都不用繁衍了。”她看着远方,微微笑了。

    “我还有一句哄孩子的话,结婚可不是光为了繁衍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还是不要谈人生的意义和目的了,这个话题让我很无力。”

    苏哲无声地笑了:“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,已经快五点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喝点儿酒,可以吗?”她看到苏哲的意外表情,自嘲地笑,“放心,我不会喝醉了骚扰你的,只是觉得有点儿郁闷。”

    苏哲笑着点头:“其实我欢迎你的骚扰。我们去吃日本菜吧,清酒可以解忧,又不至于喝醉。”

    日本菜餐馆门口挂着个画着歌舞伎的门幌,里面装修得幽静雅致,播放着喜多郎的音乐。虽然是周末,但本地爱好日本菜的人不多,里面并没满座。一小份一小份的鱼生、天妇罗、寿司什么的,装在精致的盘子里送上来,并不合伊敏的口味,而小小白瓷杯装的清酒更是平淡。

    “不喜欢日本菜吗?”

    “挺琐碎的。”

    “头一次听人这么评论一种菜。”

    “这酒的确喝不醉人。”伊敏再喝一杯微烫的清酒,没什么酒意,倒是觉得有点儿热了。

    “我们这才喝第三瓶,清酒还是有后劲的,而且我也不想再弄醉你,让你说我心怀叵测。”苏哲给她把杯子斟满。

    “你没灌醉过我,如果认真说起来,倒好像是我心怀叵测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荣幸。”苏哲对她举下杯,一口饮尽。

    “问个问题行吗?”

    “问吧,难得你对我有了好奇,我会尽量坦白回答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珍惜的是什么,你有过自己想要珍惜的人吗?”

    苏哲认真想了想:“我要说得坦白,可能你又会认为我花心,可是人在不同阶段的心理是不可能相同的。一直珍惜,至少到目前我还没体验过。下午在地下车库接到的电话,是我出国前的女友打来的。那会儿我去美国,她留校。两个人对未来有不同的打算,走之前她突然跟我说,想和我结婚然后同去美国。我喜欢她,但那么早说到婚姻我没法儿答应。于是她说我不够珍惜她,与其两地,不如分手好了。我们不确定未来,也不确定感情能经得起时间、空间的考验,所以愿意给彼此自由,我们的分手是很友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她好像还爱着你。”邵伊敏记起上次在理工大后山听到的对话。

    “她有男朋友了,准备近期结婚。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,而我知道我不该做什么。”苏哲莞尔一笑,取出热水中温着的另一瓶清酒,给自己倒了大半杯,“我珍惜她给我的回忆,至于爱情,很抱歉,我对她没有当初的感觉了。过去我不能因为可能分开就拒绝她的爱,现在我也不能因为她还存着旧日的感觉仍然爱她。”

    他其实一向坦白,可是用这么诚恳的口气说话却是头一次。昏黄灯光下,他的笑容看着有几分暖意,仿佛清酒的温度传达到了那里。

    “那么,你喜欢我吗?”邵伊敏抬头问他,没有任何撒娇的意思,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求证。

    “不止一个问题了,可是还是乐意回答。对,我喜欢你,不然你以为我干吗纠缠你,一般来说,通常是别人纠缠我的。”他重新带了点儿调侃的表情。

    邵伊敏点头,将手里的酒喝完,突然抬头看着他:“趁我没有后悔,带我去酒店吧。”清酒将她的脸蒸得绯红,眼睛晶亮,她的神情坦然得好像刚刚说的不过是“送我回学校吧”。

    苏哲微微吃惊:“这个提议我很喜欢,可是如果你觉得自己肯定会后悔,那何必一定要去做。”

    “那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。”她拎起书包和外套,起身要走。

    苏哲一把拖住她,扬声叫服务员过来结账。然后牵着她走出餐馆,在门口,他停住脚步想给她披上衣服,她却一把甩开,掉头就走,苏哲追上去拉住她:“你可真是喝多了,赶紧上车,小心着凉。”

    “关你什么事!”她烦躁地说。

    苏哲抓住她的手拉她到车边,拉开车门将她塞进去,然后自己也上了车,发动车子:“你想好了吗?我可不喜欢我们做了爱,你再来告诉我,你是借酒装疯酒后失德,然后叫我忘了拉倒。”

    “我今天根本没醉。你不愿意就算了,当我无聊骚扰了你。送我回学校吧,不过以后都别指望我还会这么说,对了,是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,我只想知道,下午你还只想躲开我,为什么会突然改主意?”

    “大概就是和自己挣扎得累了。”她疲惫地说,靠到椅背上,“我承认我也喜欢你,我想看看不和这个念头对抗会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苏哲不作声,默默开着车,过了好一会儿,邵伊敏察觉出这不是回学校的那条路,她垂下眼睛,低声说:“还有一件事,我不想再吃事后避孕药了。”

    苏哲再开了一会儿,突然将车停到路边,下车走进药店,不一会儿重新上车,还是一言不发地开车,速度明显快了很多。他拐进一个住宅小区,停好车,然后绕过来拉开副驾座车门,握住邵伊敏的手将她拉下车,锁上车,牵着她进了一个单元,他快步直上到四楼,她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。

    他拿出钥匙开门,将钥匙丢在玄关上,回身将邵伊敏拉进来,动作差不多是粗暴的。她失去平衡重重撞入他怀中,他抱起她,也不开灯,走进卧室,一边吻她,一边开始脱她的衣服。室内似乎有集中供暖,相当温暖,可是当彻底裸露在他面前,她还是瑟缩了。转眼间,他覆上她,一个个火热的吻重重落到她有点儿冰凉的肌肤上。

    这一次我没有任何借口了。一片混沌中,这个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到她的脑海中。她拒绝再想,紧紧抱住了他。

    苏哲稍微挣开她,伸手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安全套,她近乎无意识地盯着他,似乎灵魂飘出了身体,正在黑暗中冷冷看着自己放弃挣扎。转眼苏哲重新抱紧了她,他的脸占据了她的视线,挡住了那个让她不安的自我注视。

    他进入她,同时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。

    伊敏,伊敏……

    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缠绵的声音呼唤她,她的身体迎接着他的冲击,如同被潮汐冲刷下的沙滩,纯粹的感官快乐也如同潮汐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。

    黎明时分,邵伊敏猛然惊醒,她的眼睛慢慢适应黑暗,陌生的房间、陌生的床,再加一个算不上陌生可也绝对说不上熟悉的男人。

    他睡得十分安详,英俊的面孔没有平常的淡漠,也没有经常会对她流露的调侃意味。她几乎忌妒他这种松弛到无思无虑的睡态,她猜自己可能得真有个铁打的神经,才能继续沉入睡眠之中。

    她起身到地板上摸索自己的衣服,先摸到手里的是苏哲的衬衫,她随手拿起来披上,走到客厅。

    室内暖气充足,光线幽暗,她光脚踩着略带凉意的地板走到客厅,窗子那里利用包暖气片的空间做出了一个飘窗窗台,上面铺着线毯,放着靠垫,她坐上去,看着外面。此时正是天将放亮前夜色最深沉的时候,借着路灯,可以看见楼下整齐停着一辆辆车,黑色车道两边都是很高的树,光秃秃的枝条随风轻轻摆动,稍远一点儿是一片空地,中间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,遮出老大一片阴影。

    她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腿,将脸贴在膝头上,出神地看着窗外。整个小区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息,不知怎么的,赵启智写的那篇文章突然浮上她的心头,内容她记不清了,可是标题似乎很适合眼前的情景:寂寞的颜色。

    寂寞如果真的有颜色,应该就是这样无边无际的带点儿幽微光线的黑暗吧。看那篇文章时,她有轻微的哭笑不得,因为从小到大,寂寞就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地陪伴着她,她只是习惯、接受和安于寂寞的存在,从来不觉得主动去品味寂寞是件有意思的事。一个已经无视寂寞的人,当然不能理解一个偶尔寂寞的人发出享受的感叹。

    她从来不害怕寂寞,现在当然不能骗自己说投进这个怀抱是因为寂寞。其实在火热的拥抱、身体的缠绕、唇舌的交接后这样醒来,只会更加寂寞。可是她并不后悔。如此亲密无间的体验、心醉神迷的欢乐,果然把折磨身体的那些喧嚣挣扎给抚平了。

    她想,这是值得的。

    天边渐渐透出一点微光,苏哲从卧室走出来,走到她身后抱住她:“我喜欢你穿我衬衫的样子。”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她颈项,拨开她的头发,吻她的脖子,“对不起,伊敏,我想我大概毁了你谈一场幼稚校园恋爱的可能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都大三了,再想幼稚也太晚了。”邵伊敏脑海掠过赵启智满是震惊的脸,自嘲地笑,回身伏到他胸前。他看着清瘦,其实身体还是结实的。她将脸贴在他颈下,“好像不是一个很大的损失。”她的确怀疑过自己谈幼稚恋爱的能力。

    苏哲也笑了,抚摸她乌黑的头发:“你让我失控了,我本来想和你慢慢来,从看星星开始,一点点体会恋爱的乐趣,给你一个完美的体验。”

    “偶尔试下失控的感觉并不坏。”她喃喃地说,呼吸软软地喷在他胸前的皮肤上,“至于完美,我不知道,已经很接近了吧。”

    他把她抱起来一点儿,吻她的唇,她的唇和她的呼吸一样柔软,她的头发从两侧披拂下来,垂到他的脸上身上。他捏住她的一缕头发,缠绕在自己手指上,也是软软的柔滑,手指轻轻一扯动,发丝就从指间脱开了再纷纷散落下来。他顺着颈项吻下去,用力吮吸,然后咬住她的锁骨,她痛得微微瑟缩了一下,但他的胳膊牢牢搂着她,让她无法退避。他的舌尖轻轻舔过刚刚咬过的地方,慢慢向下,一点点啃噬着她。她的手指插进他浓密的头发里,呻吟出支离破碎的声音,同时抓住头发,再放松,再抓住。

    原来沉沦来得这么容易。

    8

    邵伊敏再次睁开眼睛时,床上只剩她一人了。她拿起表看看时间,不禁吃惊,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,基本上她没试过在床上睡到这么晚。她下床,拿起衣服走进和卧室相连的卫生间,面积不大,但装修简洁紧凑,全套白色的卫浴设施,面盆上放着没开封的牙刷,毛巾架上叠放着一大摞白色的毛巾。

    她快速洗了个澡,穿好衣服走出卧室。苏哲衣着整齐,背向她立在半开的窗边接电话。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客厅,可是空间比一般公寓房子来得高许多,天花板上悬着木质的吊扇,地上铺着柚木地板,深色的家具通通不是时尚的样式,米色的窗帘和宽大的咖啡色沙发颜色略为暗淡,看得出都有些年头了,但全透着让人舒服的居家气氛。

    苏哲打完电话回过身,正看到伊敏,目光清澈,神情平静,半湿的头发披在肩上。他走过来抱住她:“真能睡呀,看你睡的样子,实在不忍心叫醒你,饿了吧?我带你出去吃饭。”

    他接过她手里的羽绒服给她穿上,两人下楼后,伊敏才看清这是个不算大的小区,一栋栋五层的楼房,楼间距说不上大,楼房看外观和苏哲家室内一样都有些陈旧不起眼儿了。但楼与楼之间大树丛生,树冠都高过了五层楼顶,中间还有一个打理得很好的草坪,正中是一棵参天大树,下面虽正当冬季仍然绿草茵茵。市区中心有这样近乎奢侈的绿化环境实在让人瞠目,院内停着的车也多得出奇。

    苏哲开车驶出大院,院外也是一条安静的林荫大道,路上行人稀少,车辆全是一掠而过,只有清洁工人在埋头清扫人行道。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,虽然正是冬季,树枝光秃秃的,但可以想见到了夏天,这条路一定是浓荫蔽日。拐出这条路,街道突然变得喧哗,仿佛魔术般回到了尘世。

    他将车开到了一家小小的餐馆,还没到吃饭高峰时间,里面只有他们这一桌,点了几个菜,很快就上齐了,两人随意吃完。他开车送她回学校,没开音响也没开空调,将车窗降下一点儿,冬日冷冽的寒风吹进车内,两人都觉得神清气爽。

    “后悔吗?这么沉默。”

    “追悔已经发生的事吗?”邵伊敏微笑,“不,何况我不认为我有追悔的理由。”

    苏哲将车开到路边:“去那边给你买部手机,联络方便一些,怎么样?”

    她摇头:“别买,我不接受随传随到的。而且这学期我连家教也不接了,平时真的没空,如果找我的话,周六打宿舍电话吧。”

    苏哲笑了,重新发动车子:“你甚至连我的号码都不打算要,好吧,我猜我要等你主动找我,可能会白等,那么至少不要不接我电话。我多少年没往女生宿舍打电话了,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。”

    邵伊敏回到宿舍,宿舍里只有罗音在。电话响了,罗音连忙对她说:“要是韩伟国找我,就说我不在。”

    她点头拎起话筒,还真是韩伟国:“不好意思,罗音不在。我不知道她怎么没开手机,大概没电了吧。嗯,好,看到她我会告诉她的,再见。”

    她一点儿好奇心不带地简捷转告,罗音长叹一声:“邵伊敏,要怎么说才能拒绝一个人,又不伤他的自尊心?”

    罗音的确诚心求教。因为昨天她在文学社活动上见到了赵启智,他看上去明摆着彻底对邵伊敏断了想法,可是提到她,居然还微微一笑,仍然带了点儿温柔和惆怅。那个表情迷死了小师妹宋黎,也让罗音对自己的室友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
    邵伊敏没想到会有人跟自己讨教这种问题,换个人她也许会笑笑不理,但她一向喜欢罗音,想了想说:“我没拒绝别人的经验,不过我想坦诚很重要吧。”

    这种隔靴搔痒式的回答让罗音挫败地再次长叹:“我说不出口我不喜欢他,他人真的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你是喜欢他的,作为同学、朋友。可是这种喜欢和爱不一样,大家都还年轻,没必要急着决定未来,不妨先作为普通朋友来相处,给双方时间、空间,如果能找到爱的感觉再说。”

    罗音腾地一下坐起来,直盯着邵伊敏。她吓了一跳:“如果你觉得这个说法不妥……”

    “太妥了,邵伊敏!为什么这些话被你一说就显得很有说服力?我其实也想表达这个意思,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才算完整又善良。对着他那么真诚的表情,我就有罪恶感,怎么也说不出来‘我喜欢你,可我不爱你’。”

    邵伊敏涩然一笑,她不觉得自己顺口就能说出这些话算是一种才能:“如果实在确定自己没有感觉,也许直接的拒绝也是一种善良吧。我去图书馆了,再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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