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柳城-《汉魏风骨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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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可他依旧轻松地笑了。

    “缨儿——”他轻声唤了唤。

    “嗯?”我小心近前去。

    “你要保重,不可辜负这世上待你好的人,纵然奉孝不在,缨儿仍须奉孝。缨儿总说,自己像只麻雀,怎么飞也飞不出小树林里,可纵然是一只小雀儿,也有属于她的一片蓝天呀,天下之大,总会有你的安身之处……”

    郭嘉扭头看向曹植,凄然一笑:“公子,令妹仁善贤良,切不可……不可负。”

    “付什么?”曹植迷惑地追问道。

    郭嘉不再看任何人,他星眸流光,眉头舒展,只释心自语:

    “想吾少年时,也曾任侠骋性,却比缨儿少许多分忧愁。人死不可怕,可怕的是心死。你们这些后人,不必为嘉难过,没有什么遗憾的,天行有常,嘉此生得遇曹公此良主,已不负来此人世走一遭。

    “你们该为嘉欢喜的,疾病的折磨,至此夜方休,嘉,终于可以睡个安稳的长觉,若明日清晨,曹公要来催促郭某醒来,批阅公文,恕嘉再不能奉命咯……”

    郭嘉说着说着竟然愉悦地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我已无法忍受腹腔内的痛楚,几乎在一瞬间就要哭出声来,但仍勉强地挤出微笑。

    “哎!奉孝,冬天就快到了,陪我看一场雪好不好?我们一起去看海呀,你知道碣石山上那海有多美吗?你还记得跟曹公的重九之约吗?”我揪住他的袖口,颤抖着声音,“奉孝……你可不可以再坚持一下,司空他很快就要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郭嘉闭上了眼,叹惋道:

    “及至与世长辞,嘉犹未能等曹公至。我死之后,请将我葬于临渝古城城郊,选一处荒凉贫瘠之地,坟向西南,教我日日南望故乡之处,如此,魂归泰山矣。缨儿自可取吾旧时衣冠,携回许都郭府,交与我家夫人。教她,为我在阳翟东城郭外立一衣冠冢,冢边种上柳树,年年都要来给我祭酒,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“郭奉孝,你个大骗子!”我脸部扭曲,痛苦无比,捶床顿首,终于放声大哭,“我才不要帮你呢!我才不要带你回家!”

    曹植见状,赶忙上前,欲稳住我,却被我一把推开。

    “日出旸谷,入于虞渊。夕阳与秋雁皆有家可归,唯独那些不能马革裹尸还的将士啊,牺牲异乡,魂魄难归故里……”郭嘉微微张了张睫毛,却从中落出一滴浊泪来。

    努力了很久,他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,眼中血丝密布,且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。

    “青苹……青苹……”郭嘉急促呼唤着这二字,继而吐出一口气,“呦呦鹿鸣,毋食我苹……”

    不知这死寂的气氛持续了多久,他忽然眨着红肿的眼,轻声说道:“缨儿……代为师最后再吟唱那首《子衿》吧……为师想奕儿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……”

    我误以为郭嘉想听《短歌行》,于是将砚台、案几和灯盏都搬来榻前,取出头上的白玉簪,把三者当作乐器敲奏起来,就像当初郭嘉给我演奏的一样,敲给气若游丝的他听。

    灯油已快燃尽,敲出的声音好像没有以前那样清脆了。

    曲调响起时,郭嘉却皱眉道:“不,错了,是那首《子衿》,是你们姑娘家喜欢的子衿……”

    于是我连忙一边重敲,一边开始唱《子衿》。

    可开首一句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”,本应接着“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”的,我唱着唱着就唱成了“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”。

    “错了,错了……”我停下敲乐,哽咽道,“先生,我错了,请允许我重来一次……”

    “辞对了,曲却不搭,到底二者不可两全,星月难同天,”郭嘉叹了叹气,“缨儿,人生路走错了,可再无重来之机。”

    我俯身颔首,身躯跟着啜泣一抖一抖。

    “别哭了,缨儿,嘉给你讲个故事吧——”郭嘉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轻了。

    我赶忙挪动双腿,把耳朵凑前去听。

    “从前啊从前,中原有个任侠放荡的少年……”郭嘉笑着慢慢垂下眼帘,“后来啊……”

    我屏着呼吸,静听了良久,都不曾听见下文,急忙抓紧他的手,追问道:

    “后来呢?奉孝?后来呢?”

    郭嘉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可他一截一截冷下去的手臂告诉了我答案。

    后来的后来,少年再没有了后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说着奇怪,那时,我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有了,像流尽了似的。

    我只眨着眼睛,看罢郭嘉渐渐泛黑的脸庞,脑中一片空白,身躯如坠入冰窟,从脚到头都开始发冷,仿佛死去的人不是塌上之人,而是我……四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,只有曹植一声轻轻叹息。只知道自己看见郭嘉那滴浊泪还未干,那安详躺着的人儿啊,脸上还挂着笑容。

    面肌僵硬,我挤不出任何表情,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,伴随着急促的呼吸,伴随着牙龈紧绷到神经的声音。

    忽而一双大手伸在我前头,捂住我的眼睛,替我挡住那残灯照耀的光明。继而手主人一把将我揽入怀中,令我别过脸去。

    “别看了,阿缨——”

    曹植一句不冷不热的话,顿时将我从冰窟里拔出,让我释放出心底巨大的悲伤,若有万箭穿心,我痛苦地闭上眼睛,伏在曹植的臂弯下失声痛哭。曹植亦与我一般哆嗦着,却努力替我遮挡着死神的邪气。

    凄厉的哭声很快便招来久侯帐外的将士,耳边响起琅琅的铠甲片撞击声,继而是接二连三的跪拜声。

    我背对着病塌,瘫倒在曹植怀里,不知哭了多久多久,只隐约记得在昏厥前,我用我那双黑暗的眼睛,看见了一场梦……

    梦中若有青衣持伞

    稳步朝我走来

    替我拭干眼泪

    可他笑了笑

    便转身负手离去了

    他悄悄地走

    正如他悄悄地来

    他挥一挥衣袖

    拂尽一生潇洒风流

    背对我做个再见的手势

    终已不顾

    那日春雨如丝

    我没有撑伞

    独自

    彷徨在

    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

    我没有遇见

    一个穿着青衫

    笑眼盈盈的少年郎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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